于老师掌握的跟传统武术相关的知识比较 全面,由他来撰写中国传统武术史,应是再合适不过的了。
我拜读过于老师此书的大部分书稿,觉得有些超越坊间武术史的优点和特 点。
首先,是较深入地思考传统武术产生根源,大胆利用民间的口碑和传说,但 又不迷信这些口碑和传说,并且精辟地指出这些传说具有文化符号的“图腾” 意义。这点我是十分赞同的。例如我国关于“三皇五帝”的传说,就属于一种 真实历史痕迹的“史影”,它内部不合逻辑和相互矛盾的地方其实不少,很难 说就是“信史”;但作为一个文化符号,却起了凝聚民心、创造历史的作用。“张 三丰观蛇鹊斗受启发而创太极拳”的传说,同样也是这样的一个文化符号,它 对武术史的意义,相当于“三皇五帝”传说对中国史的意义。特别是它在技术 上的隐喻,更给人以极大的启发。我们不能无视它的存在。
其次,是围绕个体技击技术这个核心,认真思考武术本身的技术演化和变 迁,分别考察拳术和器械的技术特征和相互关系。这超越了人们关于师承源流 的执着。松田隆智在他的《中国武术史略》中谈到:“跟日本武术家重视形式 的传递系统和来由不同,中国的武术家并不十分重视形式,而只重视现实(实 战技术)。”这本来是个好事,然而“各派都靠口传心授向下传递,即使有文 字记载,方言和因文盲造成 的谬误甚多”,再加上“各
派都保守而且排他,这就使 传递的情况更加不明”。此外还有种种历史或神仙的附 会和有意的隐姓埋名,使很多说法都变得似是而非。然而技术变迁的规律和因而留下的痕迹却是无法作假 的。由此离开武术技术的演化变迁的考察,很难说是真正科学的武术史。于老 师把考察的重点放在武术技术的演变上,确实是很有眼光的。
在这武术技术演变的过程中,器械跟拳术的关系是个关键。尽管从成熟的 训练学上说,“拳术是基础,器械是手臂的延长”;但从发生学上说,倒是“先 有器械技术,后有徒手技术的”。例如形意拳的一些手法,就明显地是从枪法 中演变过来的。上世纪80年代笔者基于“人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”这个人 类学原理的角度思考,探讨过太极拳的走、粘技术跟中国的剑、枪技术的亲缘 关系;现在于老师又从“社会群体的外部矛盾强于内部矛盾”的社会学原理对 此作出新的论证。这些论证确实使人大开眼界并深受启发。
于老师是清华大学毕业的现代知识分子,其写作中的清华学风也是十分明 显的。上世纪30年代主持清华大学文科工作的冯友兰先生当年曾经说道:“清 朝人研究古代文化是’信古',要求遵守家法;'五四'以后的学者是'疑古',他 们要重新估定价值,喜作翻案文章;我们应该采取第三种观点,要在'释古' 上用功夫,作出合理的符合当时情况的解释。研究者的见解或观点尽管可以有 所不同,但都应该对某一历史现象找出它之所以如此的时代和社会的原因,解 释为什么会这样的。”在本书中,于老师对唐豪、顾留馨太极拳史研究中的“疑古” 做法提出了激烈的批评,并本着清华的“释古”精神对太极拳史作出了自己的 解释说明。尽管这些解释说明在太极拳界未必能获得所有人认同(这就像唐豪、顾 留馨的说法同样无法获得太极拳界所有人认同一样),但我在拜读以后,觉得 还是很有道理的。至于这些问题最后的结论,则需要在百花齐放的平等讨论中 逐步形成。
当然,基于本书的难度和开拓性质,很多东西都是无法一下子做好的。由 于材料的缺乏,全书的完整性和系统性不可避免地受到一定的影响。现在于老 师为我们开了一个好头,遗留下来的东西,后辈自当要继续完成。
(本丈是笔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为出版、于也钧教 校弟的《中国 ——- 传死武术火》-书所写的卉,收入大书时按机例加上林题,弄作了卜别字句的润饰。)
武术研究要有宽广的文化视野
一《民族传统体育历史与文化论丛》序
中华武术历史悠久、博大精深。它首先是中国农业自然经济分工不足的产 物,而不是西方工商社会全面分工的结果;由此它技术庞杂、边界模糊、功能 多样、与时流变,很容易让人摸不到头脑。但就其背后的核心而言,武术恐怕 更多的是一种以生存博弈为中心的综合应对实用技术,它以中国传统的生命哲 学作为灵魂,集养生、护体、应对三个方面为一体,融生命、生活、生态的考 虑于一身,体现了中国人反抗弱肉强食的生命智慧和生存技巧。就这样,武术 在客观上便可以周遍中国人的整个生产和生活,其基本要素绵延数千年并渗入 到大多数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当中。我在1991年为第一届世界武术锦标赛撰 写的论文《武术——中国人的存在方式》一文中曾经指出:“文化是人类区别 于动物的存在方式,而民族文化则是一个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的存在方式。武 术是中国的国粹,是中华民族身体文化的一个突出表现。作为一种文化活动和 文化现象来说,它依赖中国文化的整体发展;而作为一个文化符号和技术模型 来说,它又集中地体现了中国文化的整体特征。说'不懂武术,无以知中国人’ 或者说:'不懂中国人,无以知武术。'从一定意义上来看,这两个方面都是正 确的。我们知道,中国文化具有万物一体、不裂全分、一多贯摄、整体圆融的特征。在 中国人的心目中,部分跟全体交融互摄,一与多相即不离。这就是所谓'理一分 殊'、'月印万川'、'砍柴挑水,无非妙道'、'洒扫应对,皆成文章'的'道通为一'。所 以,问题不在于中国到底有多少人懂武术或练武术,而在于武术中是否贯穿着或 体现了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。我们通过对武术的文化学研究,一方面可以为武 术本身的发展提供文化参照系,另一方面则还可以通过对武术这个技术模型的 分析去把握中国文化的特质。”武术从一个特定方面集中地体现了中国人的生 命哲学,这种哲学又贯穿在中国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,并旦可以围绕人的生命 活动沿着不同方向展开;由 此可以说,研究中华传统武术是了解中国社会与文化的 钥匙。于是研究中华武术的视 野和方法也就不能太过于单一狭窄,简单地套用西方“体育学”的框架去剪裁一些零碎的武术材料,并把 它们组装到“体育”概念当中,恐怕是无法准确把握传统武术之全体和实质的。武 术的活动主干是身体训练,其近代以来体育化的转型看来也是不可逆转的,然 而它那身心一体、自我修炼、潜能挖掘、个性突出,又明显地区别于规范体能、技 能和依托体质的西方“普适性”的身体教育。武术的核心技术是生存竞争中的 肢体博弈,跟西方拳击一类对抗性竞技运动那攻守进退的技术结构大体相似; 然而其紧急避险、生死对抗、不受限制、权谋取胜的实际内容又迥异于规则限 制、公平公开的西方基于“性炫耀”之身体竞技。武术讲求“保护自己、制服 敌人”,在冷兵器时代还曾经长期依附在军事活动中以单兵作战的“兵技巧” 方式而获得发展,然而它那任情适性、孤傲率真、桀瞥不驯、独立不群的操作 倾向,又完全不符合军队作战必须“服从命令听指挥”的基本要求。作为一个 带有虚拟动作的人体文化符号,武术操作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;然而其头脑冷 静、意图隐蔽、动作简捷、着眼实用的追求又完全不同于热情奔放、铺陈夸张 的舞蹈。作为一种操作技术,武术始终沿着强身健体、祛病延年、防身御敌、制 人取胜、修心养性、悟道怡情的“内向”路子前进,但作为一种社会活动,武 术却又可以分别走向军旅、宫廷、市井、江湖、绿林、草莽、山林、庭院、田野、拳 场等各个方面,具有很多各不相同的社会功能,并由此形成一系列各不相同的 社会事件。特别是在它进入民俗以后,又更多地成为人际交往、群体整合、道 德教化、身份认同、精神寄托、文化传承的手段。就一定意义上说,武术当并 非是职业化了的“专业技术”,而是一种带有普适性但又个性化了的“综合技能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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