碎了下巴
“路易斯维尔 百英里”。天下着滂沱大雨,路程碑
上的字仅隐约可见。
“天亮前赶不到了。”我的司机哈罗德说。他连续驾驶了 几小时,人显得疲乏不堪,不能全神贯注。
“让我来驾驶吧。”从这里到路易斯维尔的一段路,每一 个弯,每一个角,我都了如指掌。哈罗德爬到旅游车的车厢 里,和我的其他随员们一起休息。我的妻子贝琳达和女儿玛 丽安亦在车厢里,睡得挺甜的。
“当你被打倒时,家乡便会成了世界上最差劲的地方。 让家乡的人永远把你当作胜利者;失败时不要回去。”克里 斯•邓迪有一次曾经对我警告说。
在这一次之前,我每次返回家乡都是满载而归的:两次金 手套大赛冠军,一枚奥运金牌,美国业余体育协会的一些冠军 奖,以及世界重量级拳赛冠军。即使在我被逐出拳击协会,不 能参赛的那几年里,我都是以“未逢敌手”的姿态凯旋返家的。
这是一九七三年的春天。这一次我是被人打败后回来 的,我家乡的人和全世界的人一样,都已知道了这个消息。 报纸的体育版必将以通栏横题大书特书:穆罕默德完蛋了! 阿里当拳王的时代完结了!阿里被无名小卒所败! “牙擦王” 从此闭口了!历史上最惊心动魄之战!
我要回家。我要休息。要见“小鸟”(按:这是阿里对他
母亲的爱称)和父亲以及朋友们。我要好好地检查自己的过 去,现在和将来。路易斯维尔不仅是我出生和长大的迎方, 我还在那里度过了二十一个春天。现在,我极想知道它究竟 是不是我真正的"家”——受创时得到安慰的地方。
雨势越来越大,我迫着要把速度减低。视野模糊不清, 我眯着眼睛在黑暗中前进,一英里又=英里的过去了,同时 一幕幕景象有如电影J样出现在眼前;圣地亚哥体育场;最 后一个回合过去了;我站在绳圈边;拳证在收集裁判员的计 分表;他仔细地检查了表上的计分,口中呛噫有词,望了我 一下子,然后又望了望诺顿。按照分该的裁判宣布:“胜利 者是——肯•诺顿!”
运动场突然沸腾起来。四周的露天看台上传来了狂野的 叫喊声和尖叫声。有些人对裁判员的决定发出“嘘"声,但是 却被“诺顿! ”“诺顿!”的叫喊声所掩盖了。
“我们打败你了,龟孙子! ”一名肥大的白人跳上椅子对若 我大叫,手上挥动着一叠报纸,“我们胜利了!我们胜剧了
裁判宣布“诺顿打败了阿里”后,在混乱的情况中,警察 连忙跳到台上第:持秩序,但人们从绳下爬了上来,冲毁了他 们的防线。祖•傅利沙(按:即弗莱泽)紧紧地拥抱着诺顿, 喜形于色。傅利沙与诺顿属同一集团拳手,而且也是练习对 手。一名电台的评述员声嘶力竭地叫我过去“讲讲你的感受”, 但是安吉洛与邦迪尼正用力把我拖下梯级。我感觉到有血流 下咽喉,脸上与肩膀的痛苦越来越明显了。我曾经停下来, 向着贝琳达坐的方向张望。我想向她挥手,打手势给她,表 示我安然无恙,然而警察与人群在推拥着,我身不由己的被 拥向更衣室去。
“现在谁是最漂亮的?”……“现在谁是最漂亮的? ”一群白 种女人捏着嗓门在尖声呼叫,一边跺着脚,好不快活。警察 把她们赶到一边。
我觉得头非常痛,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似的。下巴左边的 伤口痛得很厉害,几乎支持不了。
一个作消防员打扮的男子冲破了警察防线的缺口,歇斯 底里地叫道:“你完蛋了,牙擦王!你完蛋了!”
警察们排好了楔形队伍,把疯狂的人群迫回去,我们才 得以离开拳馆,走进大堂内。好事者跟随在后面,尖叫着, 唱着胜利的歌曲,夹杂着一阵阵的嘘声。带位员把更衣室的 门打开少许,我们一个个挤了进去——赫伯特•穆罕默德, 我的经理人;邦迪尼,助理训练员;帕奇科,我的场边医 生;第七回教寺的约瑟•尤塞夫教长,他是我加入回教总 部第一天便认识的老朋友;安吉洛•邓迪,我的教练;好朋 友莱德•韦尔斯;两个助手尤金•基尔罗伊及哈辛•萨拉 来;霍华德•宾咸,我的摄影师和自传作者狄克•德拉姆; 勒基•巴雷特,另一名友人;安全警卫帕特•帕特森及助教 华尔特•扬布拉德,等等……我们走进更衣室后,疯狂的拳 迷还尽力把门挤开,大叫道:“现在谁是最伟大的拳手产
最后,门总算关上了,安吉洛筋疲力尽地倚着门在喘 气。他简直不相信那些声音里面竟含有那样巨大的憎恨与愤 怒。“野蛮!”他说。
基尔罗伊把那件从我肩上掉下的长袍拾起来,袍的背后 有"人民的拳王"几个字——这是我和祖•毕拿大战时,“猫 王”皮礼士利做来送给我的。基尔罗伊走上来,把一条包巾 包着我的下巴,扎在头上,以减轻我的痛苦。
“这是诺顿的老家,观众全是诺顿的拥护者。”不知是椎这 样说。“阿里,就像路易斯维尔是你的老家一样。他们的表
现只不过是家乡对土小子的反应而已。”
但是,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白人的面孔和他们的声 音,并非是“家乡的反应”那么简单。他们的反应其实是大部 份美国白人的反应。在过去的拳赛中,不管我的对手是谁, 总有半数的观众进场希望看到我被击倒的。这种情况我早已 习惯了。长期以来,我都令他们大失所望;现在他们总算如 愿以偿了,又怎能不尽情发泄呢?自从傅利沙于麦迪逊广场 公园用左钩拳将我击倒之后,他们已很久没有机会欢呼了。 我这一次失败对他们来说是最甜蜜不过的,因为我既不是败 在国际公认的怪物傅利沙或科曼手里,而是输给一个藉藉无 名的“乡下仔”诺顿。
“当他们与你比赛时便不是'乡下仔'了,”赫伯特在赛前 会议上的讲话我还记得很清楚,“你现在已经三十二岁。对拳 击手来说,实际是太老了,但你面前的拳手比你在年轻时遇 到的要凌厉得多。能够打败向世界夸耀'我是有史以来最伟 大的拳手'的大炮王,是他们马上可以成名和赚钱的良机。你 所遇到的拳手都会豁出去和你拚个你死我活。你的夸口刺激 了他们,他们和你比赛时必定加倍顽强。要不然,他们更面 目无光了。”
每一次大战之前,赫伯特和我总是要找一处清静的地 方,向真主阿拉祈祷,并且检查一下我将要面对的情况。
我坐在训练台上,望着周围的面孔,望着进进出出的 人,好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。突然,我明白为什么会有这 样的感觉了——这不是胜利者的更衣室,而是失败者的房 间。以前我只进过这样的房间一次。在失败者的房间里,没 有人知道应该说些什么。
我为什么会被诺顿打败呢?我记得在第二回合时,诺顿
突破了我的防卫,用左抛拳打中我的下巴。我清清楚楚地感 觉到那J拳。我听到“拍”的一声响,跟着便觉得有J股鲜血 流下咽喉。当我回到绳角时,我向邦迪尼和安吉洛问道: “下巴碎了有什么感觉的?”
“当你把口张大时,若有嘱啪一声响的话,便是下巴碎 了。”邦迪尼示范说。
我张大口,果然听到“辟啪”一声。一阵剧痛在脸上扩 散。我把喉咙里的血吐在小水桶里,把口漱干净,但却有更 多的血涌出来。
“如果下巴碎了,我们应该马上停止比赛。”邦迪尼焦急 地道。
邦迪尼知道我的下巴碎了,劝我停止比赛,然而他也知 道我是不会半途退缩的。距离完场还有十三个回合,我是有 把握赢的。我看了看绳圈之下,只见傅利沙和阿尔奇•穆尔 满面猜疑地望上来。他们是来当诺顿的教练。我要使他们失 望地离开。
在钟响之前,邦迪尼在我耳边说道:"'萧迪'在起居室中 看着你比赛。'萧迪'坐下来,盘着腿在看着你。你一定要记 住。”
邦迪尼口中的“萧迪”是真主的代号。在我一直和诺顿周 旋而未被他的另-•拳打中下巴之前,邦迪尼不停地叫喊: "'萧迪'看着你!在起居室中!在起居室的电视机上!他在 看着你!”
一个又一个回合过去了,我不停地找寻诺顿的破绽,但 是我知道自己已不能在绳角逗诺顿说话了,我甚至没有和他 驳拳的力量。即使我一个直拳打中他,但出击的手却像患了 关节炎一样地疼痛不堪。
拳赛结束之后,人们很想知道为什么我当时不停止比 赛——难道我不知道我的面孔有可能被对方打烂吗?直到现 在,我自己也难以得到满意的解释。可能我当时认为下巴不 是碎得那么厉害吧;又或者我相信即使碎了下巴,诺顿也不 可能把我击倒;亦可能是我从来也未试过在比赛中弃权认输 吧。老实说,当时在拳击台上,我的下巴并不像我躺在训练 台上堂得那样痛楚,肌肉每抽动一次都有如牙痛一样。
有人大力敲门并叫道:“让医生进来! ”走进更衣室的是 加州拳击会的顾问医生。他走到我跟前•,轻轻地摸摸我的头 和颈,摸摸我的脸和咽喉及下巴,不大高兴地皱起了眉头。
“是下巴碎了吗? ”我问道。
他没有答复,更衣室内针掉可闻。
我再次问道:“情况是否很坏?”
“确切的答案只有照过X光后才知道。”他说道,并转身 和帕奇科医生小声地谈起来。又一次响起了敲门声,恐怕另 外有人想进来。
“贝琳达呢”我突然想起我的太太。
没有一个人出声。我知道一定是出了问题。平时我受一 点儿轻伤她都是寸步不离的。
我问贝琳达在哪里,没有一个人开声,最后,还是约瑟 教长开了腔;“她在隔壁的房间里。”
“去把她带来吧。”我紧张地道。
“噢,她是在大堂那边的房间里,”他支吾地说道。停了 一停,终于下定了决心似地说道;“她受了惊,需要静静地休 息一会儿。”
耳边又传来了加州医生的声音:“穆罕默德,医疗车在外 边等着。整形医生已作好了准备。你要马上到医院接受治疗。”
但是我一把将他推开,冲出门外,走过大堂,直闯贝琳 达躺卧的房间。两名医生连忙追在我身后。那群向我“拆台” 的拳迷的人数比刚才更多,一见到我的影子,便“轰”然一声 吼叫起来。
“牙擦王完蛋了!诺顿打败了这名'黑鬼'!诺顿打败了 这名'黑鬼'了!”在这群人眼中,今天早上的诺顿也还是一名 “黑鬼”,但由于他打胜了我,故此刹那间他便成了“白人的 大希望”。
围观者的嘘声及尖叫声此起彼落,直至我走进贝琳达的 房间里还余音犹在。我们走了进去,把门关上,然后我走到 她身边,呆呆地望着她。那些不满我夸耀和吹嘘的人得到了 残酷的报复;诺顿打在我身上的重击并不能使我倒下去,但 眼前的情景却使我心惊胆颤。贝琳达被捆扎在更衣台上,她 在乱抓乱叫,在挣扎着,把头向左右摆个不停。扬布拉德和 四个人尽力把她按下去。
当我站在她身旁时,她挣扎得更厉害,连皮带扣也扯脱 了。几名大汉合力把她按下,然后再把皮带扣在她的身上。
我默默无言地走到另一边的长凳,坐下来。
“我让她服下一粒重钺静剂,但她的精神产生强烈的抗 拒性。我不敢让她多服。”帕奇科医生解释说。
贝琳达的好友苏茜•戈默斯走过来坐在我身边。她是— 名年轻的墨西哥学生。
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我向她问道。
“我也不清楚,”苏茜不安地说。"当赛会宣布诺顿获胜 时她便发了狂似的。初时,她只是呆呆地坐在座位上,一言 不发,一动也不动。但我知道她有点不对了。”说到这里,她
停下来•望着贝琳达。“赛前她说自己有预感.但又不存告 诉我是什么。拳证宣布决定后,她把双手举起来,好像耍放 在眼上*但结果没有这样做,只是把手举在空中,我以为她 想站起来,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男人可能也这样想,他想帮 贝琳达站起来,但她却一掌把他打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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